朱雀大街的暮色被灯笼染成暖金,纪棠仰头望着"醉仙楼"烫金匾额时,檐角铜铃恰在风中轻响。
那声响像根细针,猝然刺破她心底某层尘封的记忆——两年前上元节,裴景明也曾牵着她的手站在此处,指尖蹭过她手背上的红痣,指着楼外走马灯笑说。"
棠棠,待我掌握家中大权,便把这醉仙楼买下来送你,往后你想吃江南的桂花糕、塞北的奶皮子,都让他们三更天现做。"
那时他袖口的龙涎香混着雪意,眼中星光比走马灯还要璀璨。
她信了他说的"凤冠霞帔",信了他描摹的"三书六礼",甚至在闺房的妆匣里,藏好了亲手绣的鸳鸯锦帕,只等他来娶。"
姑娘,这醉仙楼可是京城第一酒楼,背后是户部裴家撑腰,咱们真要买?"白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,小丫鬟攥着她的袖角,望着朱漆大门的眼神像只受惊的雀儿。
纪棠指尖摩挲着袖中冷硬的银票,忽而轻笑。"
买?不,我要让他们求着卖给我。"
月白色裙摆在门槛处划过一道清冷的弧,她踏入大堂的瞬间,檀木桌上的铜炉正飘起龙涎香——与裴景明当年身上的气息分毫不差,呛得她喉间发紧。"
我当是谁,原来是纪家那个被退婚的商女。"
楼梯转角传来熟悉的嗓音,纪棠抬眸,正看见裴景明搂着工部侍郎之女蒋芝芝缓步而下。
他身上的靛蓝锦袍绣着银线云纹,腰间羊脂玉坠子随着步伐轻晃,比两年前更显华贵,只是眉眼间的轻佻刺得她眼眶微涩。
曾几何时,他也是这样揽着她的腰,在她耳边说"棠棠穿藕荷色最衬你",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,让她在寒夜里都觉得发烫。
如今那只手却搂着别的女子。
蒋芝芝用镶金边的帕子掩唇,金步摇在鬓边晃出细碎光芒:"裴郎,这就是你说的那个……妄想高攀裴家的商户女?"她上下打量纪棠的眼神,像在看一块被泥水浸过的玉佩,从月白裙裾到白玉簪,都落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。
周遭响起压抑的窃笑,无数目光如针芒般扎来。
纪棠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,指甲掐进掌心,掐出弯月形的血痕。
她想起订亲那年深冬,裴景明带她来醉仙楼,大雪扑在他肩头,他却偷偷把她冻红的手塞进自己狐裘袖中暖着,呵出的白气混着酒意。"
等我掌权,定娶你为妻。
那些说商户铜臭的人,我让他们都闭嘴。
往后你受的半分委屈,我都替你讨回来。"
可后来呢?后来是裴老夫人摔了她送的绣屏,骂她"商籍女子难登大雅之堂"。
两人订婚时,纪家给了裴家千两黄金,那裴老夫人中意黄金却看不起那黄金背后的主人。
后来他勾搭上蒋芝芝,大婚当日将她独自晾下容许那些烂人羞辱她,她穿着嫁衣独坐空房,听着外面宾客散去的嘲笑声,最后亲手烧毁了那身嫁衣。"
裴公子"纪棠抬眸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"许久不见,看来你口味变了——从前嫌商女铜臭,如今倒找了个浑身镀金的?"她目光扫过蒋芝芝满头珠翠,那些金饰在烛火下晃得刺眼,像极了裴家库房里她从未见过的珍宝。
蒋芝芝脸色骤变,刚要发作,裴景明已冷笑出声:"纪棠,你一个商籍之女,也配指点我的女人?"他逼近半步,酒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,目光在她脸上逡巡,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。"
不过……若你愿意,本公子倒可以给你个机会,收你做个贱妾,如何?"哄笑声浪瞬间炸开,比两年前她被裴家退婚时,街头巷尾流传的"纪家女貌丑无盐才被弃"的流言更刺耳。
纪棠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,忽然想起订亲宴上,他为她挡下长辈们的劝酒,醉眼朦胧地抓着她的手。"
棠棠,我此生唯你不娶。"
那时烛火映着他泛红的耳尖,她以为那便是一生一世的诺言,却不知那只是他酒后敷衍的戏言,自始至终,他都将自己看成是那摇钱树,一个小小订婚裴家便可得千两黄金,百亩良田,可谓是填补了裴家的一个大窟窿。
心尖猛地一抽,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但她面上依旧平静,指尖轻轻敲击着雕花柜台,声音不大却清晰。"
裴公子,你爹贪墨的盐税,够买五座醉仙楼了吧?"裴景明脸色骤变,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:"你胡说什么!""是不是胡说,户部账册一查便知。"
纪棠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张纸,雪白的宣纸在她指间晃出冷光。"
裴公子要不要看看,你爹去年在江南私吞了多少官盐?"语落,周遭人议论纷纷。
“不会吧,裴家真贪污了?”“谁知道呢,你看那裴公子,整日纸醉金迷”……裴景明情急一把抢过纸页,指腹触到光滑的纸面时却愣住——那竟是一张空白契约!他猛地抬头,正对上纪棠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。
怒火瞬间冲垮理智,他扬手就要扇过去,掌风带起的气流吹乱了纪棠鬓边的碎发,露出她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。
——那是他曾吻过的地方就在此时,二楼传来一道温润嗓音:"裴公子,好大的火气。"
纪棠下意识偏头,只见二皇子萧景瑜负手立在栏杆旁,月白锦袍上绣着暗金云纹,身后跟着满脸络腮胡的兵部主事。
他目光落在纪棠腰间的暖玉上,眸色微深,随即转向脸色惨白的裴景明。"
怎么,裴家如今连商贾之女逛酒楼都容不下了?"裴景明的手僵在半空,扑通一声跪下时,头上的玉冠险些掉落。"
殿、殿下恕罪!臣……臣只是与纪小姐玩笑!"蒋芝芝早已没了方才的骄横,躲在裴景明身后抖如筛糠,金步摇上的珍珠簌簌掉落。
纪棠垂眸看着裴景明伏在地上的狼狈模样,忽然觉得有些可笑。
当年她为了他一句"委屈你了",偷偷补贴他在京中结交权贵的开销。
为了他一句"不喜商贾气",收敛了所有经商的心思,学了一年的《女诫》。
可到头来,他的温柔与许诺,都不过是镜花水月,而她曾视若珍宝的暖玉,此刻硌得掌心生疼。
萧景瑜缓步下楼,经过纪棠身边时,目光在她泛红的眼眶上顿了顿,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。"
纪小姐,又见面了。"
纪棠福身行礼,袖中的暖玉硌得掌心生疼:"多谢殿下解围。"
"纪小姐方才那份气度,可不像是需要本宫解围的样子。"
萧景瑜笑了笑,眸光落在她腰间玉佩上:"只是这玉……裴家的东西,纪小姐还留着?"纪棠指尖一颤,下意识按住玉佩。
那是裴景明送她的第一件礼物,是他用第一个月的俸禄买的,曾被她贴身收藏了两年,连睡觉都放在枕边。
她深吸一口气,扯出一抹淡笑:"不过是块凡玉,殿下见笑了。"
说罢,她解下玉佩,随手丢在旁边的茶桌上,玉与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,像在砸碎某段不堪的过往,也像在敲醒自己。
——那些关于"一生一世"的幻想,早该随着那件嫁衣一起烧成灰烬。
萧景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颔首:"既然来了,不如上楼一叙?本宫正好有事相商。"
纪棠抬眸,迎上他探究的目光,忽然觉得眼前这位皇子,比之方才的裴景明,倒更值得深交。
她微微屈膝:"荣幸之至。"
裴景明跪在地上,看着纪棠随二皇子上楼的背影,绣着银线云纹的袖口被他攥得发皱。
一年前他从蒋芝芝口中得知,纪棠常拿钱请他昔日同僚吃饭,那时他只觉得胸中憋闷,听蒋芝芝说"她肯定和好多男人勾搭"。
更气得摔了茶盏。
他发誓要让她沦为京城笑柄,可此刻看她不卑不亢地与皇子周旋,看她丢掉那枚他送的暖玉,心里那股莫名的难受却像潮水般涌上来,比当年退婚时更让他心慌。
与此同时,城南私塾。
杜砚之执卷的手停在"君子喻于义"四字上,窗外传来贵女们的窃窃私语:"那就是诗会上作《盐富论》的杜公子?""听说他靠纪家接济……"话音未落,便被同伴拽着跑远了。
他恍若未闻,继续讲解,只是握书卷的指节微微泛白,指腹磨得书页发出沙沙声响。
老夫子在一旁轻叹:"杜公子才学不凡,留在老夫这小私塾,实在委屈了。"
杜砚之合上书卷,看向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天空,暮色里有归鸟掠过私塾的飞檐。"
教书育人,何来委屈?"他想起今早纪棠差人送来的月钱,那叠银票上还带着她惯用的兰花熏香,像极了她偏阁里那株永远开着的墨兰。
他不是不懂她的好意,只是每次接过时,都觉得袖中的桃花木梳硌得心慌。
——那是他用亲手打的,梳背刻着"棠"字,本想谢她赠银之恩,却始终没勇气送出。
醉仙楼,雅间内。
萧景瑜推开窗,晚风卷着楼下"醉仙楼"的灯笼光涌入,将纪棠的侧脸映得明明灭灭。
他看着她将裴家账册推过来,册页上记载的每一笔黑银流转都标着朱红批注,某笔送往边关的巨额支出旁,还画着裴尚书私印的摹本。"
裴家通过醉仙楼洗钱,甚至勾连西北边关将领。"
纪棠指尖点在那笔支出上,指甲染着凤仙花的丹红。"
殿下若能助我拿下醉仙楼,这些证据,便足够扳倒裴侍郎***。"
萧景瑜合上账册,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:"纪小姐,你一个商女,为何要蹚这趟浑水?这背后牵扯的党争,轻则倾家荡产,重则……"纪棠望着窗外渐亮的街灯,想起方才裴景明的羞辱,想起两年前退婚时裴老夫人轻蔑的眼神,想起父亲送她来京城攥着她的手说"你和你弟弟是纪家的希望,别让外人看轻"。
想起弟弟才华横溢,却因商人身份无法科举。
她指尖轻轻划过茶盏边缘,留下一道淡红的印记,声音平静却带着锋芒:"因为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,不想再听到‘商女’二字时,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。
裴家能退我的婚,能骂我铜臭,不过是仗着我是商户女。
可他们忘了,这天下的盐铁绸缎,哪样离得开商户?"萧景瑜怔住,随即朗声大笑:"好!本宫就喜欢纪小姐这份野心!"他举起茶盏,琥珀色的茶汤在灯下泛着光,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。"
合作愉快。"
纪棠与他碰杯,茶盏相触的清响里,她看见自己映在杯中的倒影。
——眉眼锐利,唇角含笑,再不是两年前那个会为一句许诺脸红的少女。
窗外夜色渐浓,醉仙楼的灯笼将整条朱雀大街照得如昼,而属于她的战场,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裴景明伏在大堂地上的狼狈身影,早已被她抛在身后,如同那块被丢弃的暖玉,终成过往尘埃。